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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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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在漂浮的海面上舒展著四肢,所有的感知都被海水卷走了,身體變的輕盈,逐漸飛起來又緩慢的降落在了松軟的雲朵上。

李飛舟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好像在陰雨天裏做了一個冗長黏稠的長夢,醒來也仿若仍舊陷在泥淖裏。

有濡濕的柔軟東西舔上了他的面頰,伴隨著哼哧哼哧的喘氣聲與蹭上來的柔軟皮毛,他錯愕的撫摸著往自己懷裏拱的狼犬。

“沈一?!”

真的是沈一。

李飛舟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欣喜的揉著沈一的腦袋,而沈一也興奮的跳上床鉆到了他的懷裏,不停蹭著他的頸窩。

半開的門外緊跟著跑進來了剩下的三只狼犬,三兩下跳到床上後就把李飛舟圍了起來,他被簇擁的有些無措,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夢裏。

狼犬們怎麽會在這裏?

如果狼犬在這裏的話,那麽先生是不是也在?

這個理所當然的猜測讓他的心猛地跳動了起來,他從未這樣期盼過見到沈甫,或者說他從來沒有這麽迫切的想見過一個人。

“等一下...乖,先生在哪裏?”

他急切的問著狼犬,但它們依舊黏在他身上,並沒有要帶他去找沈甫的意圖。

於是李飛舟等不了了,指尖發麻的慌忙掀開被子走下床,連鞋都顧不得穿就疾步往外走,狼犬們也跟在了他的身後。

手剛碰到門框的同時,一道身影從外面出現,正要走進來。

是個陌生的男人,身材高大,模樣英俊,嘴裏咬著一根煙但是沒點。

他微微歪著頭,站著的時候也不是筆直的,挽到手肘的袖口沒系扣子,敞開的領口露出了黑色的背心,因而顯得落拓不羈,又帶著一股子生猛的痞氣。

不過半米的距離令兩人都是一怔,李飛舟立刻就松開手往後退了退,警惕的看著他問。

“你是誰?”

淩靖看著他沒說話,思忖著醫生說過的話。

雖然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看到李飛舟果真失憶了,用這副完全陌生,又愈加外顯的緊繃神情望過來的時候,他的心情還是很微妙。

李飛舟失憶了,真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

淩靖把嘴裏咬著的煙頭夾在了寬大的指節裏,然後看著他,回答說。

“我叫淩靖。”

淩靖想了想,又補充說。

“沈甫是我小叔。”

這句話讓李飛舟變了臉色,漆黑眼眸裏的戒備也被燃起來的光亮覆蓋了,他急切的問。

“那先生呢?先生在哪裏?”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似乎很想立刻沖出去尋找,連面對陌生人的戒備也忘記了。

一瞬間淩靖忽然明白了那時候沈甫對他說過的話,三言兩語間的往事其實已經在李飛舟的生命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盡管成年後的李飛舟十分善於隱藏,但現在失憶的他失去了這些外殼,內裏的依賴與脆弱一眼可見。

可他這麽想要見到沈甫,淩靖卻有些不忍。

他移開了視線,落在虛空裏的一點,避而不答的回答說。

“你休息好了嗎?”

李飛舟怔了怔,然後立刻回答道。

“我休息的很好,現在很好。”

重覆的話語令淩靖微微皺起眉,飛快的掃了他一眼後轉過身,背對著他說。

“櫃子裏有衣服,穿好了之後下樓,我帶你去找小叔。”

說完後他就關上了門。

在一樓的沙發裏坐著等李飛舟的時候,淩靖一支煙沒抽到一半就聽到了匆匆下樓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又輕又快的跑了下來。

他往後一瞥,看到李飛舟有些拘束的立在樓梯口,白皙的手指緊張的攥著衣角,站定後才神色迷茫的掃視著這間過分安靜的別墅。

這是沈家的老宅,李飛舟曾經在下雨天來到這裏,但是他完全忘了。

淩靖掐滅了煙頭,起身往外走。

“走吧。”

李飛舟猶豫的看著他的背影,彎身摸了摸狼犬後讓它們乖乖在這裏等著,才連忙跟了上去。

司機沈默的開著車往醫院的方向走,淩靖和李飛舟並肩坐在後座,中間隔了一臂的寬敞距離,寂靜的空間裏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淩靖側頭看著窗外,餘光裏卻還是能看到李飛舟擱在膝蓋上,絞在一起的細長指節。

他什麽話都沒有問,就這樣跟著淩靖上車去未知的地方,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先生。

沈甫在住院半個月後才通知了淩靖,只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回首都一趟。

原本淩靖是不願意回來的,畢竟上次鬧得有點不愉快,回去後他面對手下的詢問也若無其事的搪塞了過去,李飛舟的存在就如同出現時被無聲無息的抹去了。

沒人敢問,但淩靖總有股莫名的氣在心裏攢著,卻也無處宣洩,他只能盡量看開點,沒必要為了一個不清不楚,又壓根不在意他的人而煩惱。

但還沒恢覆如常,他又回到了首都。

這次沈甫的身邊沒有李飛舟,甚至失去了李飛舟的蹤跡,上次還優雅成熟的男人如今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的說要把所有的遺產都轉給他。

淩靖知道沈甫雖然姓沈,但似乎一直都沒有過密的親人,所以才會把遺產都留給自己這個只見過幾次面,甚至都沒有血緣關系的小輩。

但他沒要。

自從母親去世後,淩靖也幾乎是孤家寡人,現在看到沈甫孤零零的日漸失去生命力,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樣,不覺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順勢留下來照顧著沈甫。

他沒問沈甫關於李飛舟的事,但聽他數次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叫他的名字。

於是他在白日裏,在沈甫清醒的時候開門見山的問。

“你要見李飛舟嗎?我可以幫你把他找回來。”

聽後,沈甫沈默了良久,然後說。

“算了。”

淩靖就問過這一次,之後再也沒主動提起過李飛舟的名字。

沈甫得的是隔代血液病,很難治,淩靖不知道他是壓根放棄治療了還是不願意向疏離數十年的親戚求助,但無疑,沈甫的生命逐漸走向了盡頭。

在一次化療結束後的雨天,沈甫出神的看著雨水爬滿的窗戶,安靜的如同外面被雨水打落的落葉,忽然說。

“我想見他。”

淩靖知道他說的是誰,點了點頭。

“好。”

於是他開始動用所有的人脈關系尋找李飛舟的下落,在剛找到人的時候李飛舟生病了,淩靖知道同時也有人在找他,於是先將他帶回老宅裏藏著。

後來醫生診斷出他大腦裏淤血的情況後,他也沒有任何隱瞞的告訴了沈甫,轉述醫生的話。

“醫生說他的頭部受過重創,也許會失憶。”

到了病房門口,淩靖推開門後讓身,看向了身後的他。

李飛舟猶疑的往裏面看了一眼,但是沒有看到完整的人影,他又擡頭看了淩靖一眼,漆黑的眼眸潤潤的,小聲說。

“謝謝。”

他越過淩靖,腳步急促的走了進步,然後淩靖關上了門。

病房墻壁的隔音很好,淩靖在走廊裏沒有聽見任何聲響,他忍不住掏出了煙盒,然後下樓去抽煙,又接了軍隊的電話談了些正事。

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走進去,看到沈甫靠著床頭坐著,面頰凹陷,神色憔悴,但神色很平靜。

淩靖掃了一圈空蕩蕩的病房,皺起眉問。

“他呢?”

“去洗草莓了。”

沈甫回答完後看向他,深邃的輪廓因為形銷骨立而愈加明顯,深邃的眼眸凝視著他,溫和的說。

“晚上你送他回軍隊吧。”

“回軍隊?”

淩靖眉心一跳,沒想到他真的只見了李飛舟一面就要把人送走,不讚同道。

“他現在失憶了怎麽回軍隊?而且他知道你生病了,這種時候怎麽可能會走?”

沈甫依舊神色平和的說。

“我沒想到他真的只記得我了,但現在這並不是一件好事,我快死了,他記得我只會白白傷心。”

頓了頓,他瞥了緊閉的門口一眼,然後聲音低了許多。

“我騙他說病會好的,他也答應了回軍隊。小靖,之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淩靖沈默的聽著,似乎是想要出聲反駁,但又沒有一個合適的立場來勸他改變心意,忍了忍後還是毫不客氣的說。

“他現在只記得你,你見了他一面倒是滿足心願,那他下次過來看到的是你的屍體,又該怎麽辦?”

毫不避諱,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話讓沈甫不禁看向了他,卻也沒生氣。

有熟稔到希望他繼續活下去這種程度,能從遙遠的海上趕回來並留下來照顧他就已經是淩靖做出的最溫情的事情了。

但李飛舟在昏沈間喊著他默然片刻後咳嗽了兩聲,臉上浮出了一絲苦笑,喃喃的說。

“是我太自私...我曾經很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沒有遇到那麽多人的時候,還只是我的小貓的時候,我發誓會好好對他,不會再讓他害怕我,厭惡我,逃離我。可是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失憶了,我倒寧願他永遠恨著我,不要再為我哭。”

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是再強大的人都無法改變的宿命,沈甫還不到四十,正是最風華正茂的時候,可因為遺傳病,他也不得不直面死亡。

淩靖的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似的,他感到很煩躁,又沒有緣由。

平心而論他和沈甫的關系沒“先生”的樣子不斷在他腦海裏浮現,他現在由衷的不想讓沈甫死,或許只是因為不想看到現在的李飛舟唯一依賴並相信的人死去。

淩靖又想抽煙了,他夾著煙往病房外面大步走,到了門口時驀然停住了腳步,莫名其妙的問。

“小叔,你的病真的不能治了嗎?”

身後半晌都沒有回答。

淩靖的眉頭擰得更緊,推門出去了。

他在走廊上佇立了片刻後還沒等到李飛舟回來,於是問了路,朝盥洗室走了過去。

這一層住的多是有錢人,豪華的單人病房裏也有洗漱間,但沈甫似乎是專門等著他回來單獨說話的,所以將李飛舟支了出去。

盥洗室在這一層的盡頭,安安靜靜的,很少有人過來。

淩靖正疑心李飛舟是不是已經不在這裏了,轉過彎看到他在水龍頭前怔怔的立著,懷裏抱著洗好的草莓盒,頭微微垂著,正出神的想著什麽。

鐵灰色的盥洗室也散發著消毒水的氣味,李飛舟的面容像是被水龍頭沖掉了血色,蒼白如紙,就這樣長久而沈默的立著。

淩靖看了他一會兒,走了過去,貌似無意的問。

“怎麽洗了這麽久?”

李飛舟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後又低頭看著懷裏的草莓盒,如夢初醒的朝他走近了,低聲說。

“已經洗好了。”

他的手還是濕潤的,手背與指節上覆著一層水亮,應該是被水龍頭沖了太久,看起來泛著冷白的色調,碩大飽滿的艷紅色草莓便陡然刺眼了起來。

淩靖接過來草莓盒,指腹碰到他的皮膚,果然一片冰涼。

他微微張開嘴,正要說什麽時,李飛舟忽然出聲,很小聲的問。

“先生會死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擡頭,似乎不敢看淩靖的神色,垂下的眼睫微微顫抖著,恍惚間似乎閃過了一絲水光。

淩靖斟酌了一下,回答說。

“沒有人可以永遠活下去。”

看似安慰的模糊話語並沒有回答李飛舟的問題,於是他抿了抿唇,沒有再執著於這個問題,而是擡起眼看著他,漆黑的眼眸顯得很清澈。

“先生說我可以相信你,是嗎?”

“是,你可以相信我。”

淩靖這次回答的很快,也很坦蕩。

他沒必要害李飛舟,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

盡管那時李飛舟曾經讓他感受到了一絲被愚弄的惱怒,但是他很快就釋然了,本來他們之間就是交換的利益關系,不需要摻雜進去任何私人感情。

現在也是這樣,他幫助李飛舟只是因為沈甫的遺願。

之前沈甫曾拜托他繼續照顧李飛舟,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淩靖很清楚,因為沈甫知道自己曾經和李飛舟有過一年多的糾纏,但最後淩靖拒絕了。

所以沈甫退而求其次,如今只是托他將李飛舟送回軍隊,這對於淩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聽到他的回答後李飛舟依舊一動不動的凝視著他,這樣認真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天真,淩靖忽然有點不自在,又舍不得避開。

沒過幾秒,李飛舟又緊接著問。

“淩靖,我們是不是認識——我指的是,在我失憶之前。”

淩靖的眉心一跳,立刻問。

“你想起來什麽了?”

李飛舟遲疑了幾秒,臉上逐漸浮出了悵茫的神色,然後如同做夢般的,用不確定的語氣小聲說。

“沒有想起來,只是你身上的煙味,很熟悉。”

淩靖有煙癮,並且常年抽一個牌子的煙,濃烈的煙草味已經融進了他的骨血裏似的,令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就能知道是他。

這仿佛是他的標志,那時李飛舟跟著他天天待在一起也都快染上了一些味道。

心臟停滯了一瞬後開始劇烈的跳動了起來,但淩靖的聲音依然很穩,冷靜的問。

“什麽時候覺得熟悉的?”

“醒來之後。”

準確的來說是在葉望的家裏度過那混沌淩亂的一晚時,貼在耳邊癡纏的氣音就已經讓李飛舟隱隱覺得熟悉了。

而發燒醒來後看到淩靖時,他也察覺到了自己並沒有像對其他陌生人一樣那樣戒備,仿佛他們之間很熟悉了。

只不過今天他只顧著沈甫,現在才慢慢回想起來見到淩靖時的異樣。

他真的忘記了太多事。

淩靖看著他,繃緊的下頜線條慢慢放松了下來,然後腳步微動,移開視線,側過臉說。

“是認識,不過不記得也沒關系。”

頓了頓後他望著窗外的天空,繼續說。

“之前醫生給你檢查的時候說吃藥可以幫助你盡快恢覆,如果你想的話,去軍隊之前讓醫生給你開一些藥。”

“什麽叫如果我想?難道我忘記的事情,都是不好的嗎?”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李飛舟就已經得到了答案,那時候他在面對廖頌和沈淇然時得知了生殖腔的事,這件事就已經讓他幾近崩潰了,而他不知道的或許比這些更加殘酷。

淩靖無法回答他,因為他並不清楚李飛舟忘記的到底都是什麽。

潛意識裏他是對於李飛舟忘記了和自己一年多的生活感到有些悵然的,但也許現在他忘記了往前走,反而會更好。

“忘記的,記得的,都是我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既然那個時候的我都能撐下來,現在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出乎意料的平靜回答讓淩靖驟然回過頭,神色覆雜的凝視著他。

李飛舟把他手上的草莓盒接了過來,然後揭開蓋子,挑了一顆塞到他手上,又拿了一顆放進了嘴裏。

淺淡的唇色被草莓的汁液染上了一點艷色,他漆黑的眼眸如同無堅不摧的礁石,在深夜的波濤洶湧裏也依然佇立不倒。

這一刻,淩靖似乎看到了印象裏的李飛舟,身上藏了太多秘密與太多無形的傷痕,可任何事都不能將他折斷。

李飛舟朝他笑了一下,主動說。

“先生該等急了,回去吧。”

立在原地的淩靖怔怔的看著他單薄卻筆直的背影,恍然間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一下子就松了下來。

他將草莓塞進嘴裏後,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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